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擔心說得太遲，卻也害怕講得太早／文﹕馬家輝 ——董建華辭職傳言的官場政治學
3月 8日 星期二 05:00 更新

【明報專訊】董建華尚未正式宣布辭職， 當然更未說出用什麼理由辭職，卻已有不少高官權貴搶閘跳出來代其解畫， 說他什麼「髮眉俱白，眼袋腫脹」、什麼「疲累不堪，雙足乏力」、什麼「積勞成疾，氣衰力弱」，一時之間，彷彿大家都是密宗神醫，不必經過望聞問切的檢查步驟，僅憑肉眼，甚至只透過電視新聞的模糊影像，即對董特首的健康狀瞭如指掌。

原來香港擁有如此深厚的「民間醫學智慧」，怪不得董建華曾經鼓吹把特區建立成為「中藥港」，董特首之高瞻遠矚，恐怕向為香港人所忽視誤解。

在眾說紛紜裏，有一種說法最為有趣，那就是鄭維健醫生所說的「心身症」﹔ 他暗示，董特首任勞任怨7年多，也任罵任笑7年多，說不定會由於情緒不佳而影響了身體健康，心身俱疲，下台有理，大家不應勉其留任。

患病確是中國近代政治人物常用的下台階，從袁世凱到孫中山，從蔣介石到毛澤東，以至各省各市的大小軍閥政客，幾乎無不曾以健康理由辭官求去，然而，他們也都幾乎在下台以後神速痊癒，然後，或歸隱山林，或捲土重來，立可開展政治生涯的另一番歷程。由此可猜，政治人物所患之病，十居其九跟「心身症」大有相關，只要能夠暫離政治風眼，即無大礙。魯迅於1931年寫詩嘲世，「廿年居上海，每日見中華，有病不求藥，無聊才讀書﹔一闊臉就變，所砍頭漸多，忽而又下野，南無阿彌陀」，簡簡單單的40個字，已足勾勒與現實政治之間的彈性關係，鄭維健和他的權貴朋友們可能從沒讀過魯迅，但憑他們的接近動物性的政治嗅覺，隔空替董特首把脈斷症，終究絕無難度。

如果隔空斷症的最大動機是因為「擔心說得太遲」，志在搶先替董建華的下台製造階梯，那麼，另有一些權貴則是「害怕說得太早」，故而遲遲未敢說出一些清晰可見的事實。例如內地有些所謂法律學者在「釋法事件」裏聒噪發言，其勇也、其急也，唯恐落於人後，可是面對今天突然殺至的混亂場面，由於中央未有清楚指示——連唐家璇亦在電視鏡頭面前吞吞吐吐——此等所謂護法立即變得支支吾吾，香港記者問其意見，他們唯一能夠回答的是「還要研究、還要研究一陣子」，甚至躲起來避不見面。 咦，不是號稱《基本法》專家嗎﹖ 為什麼不敢像香港的法律專家一樣當場依法直說﹖深入研究是必須的，但既是專家，至少總該拿起《基本法》點出若干意見吧﹖第45條、第46條、第53條、《行政長官選舉條例》……條文俱在，詮釋由人，怎麼你們都忽然沉默﹖

文革時有過這樣的笑話﹕一個劇團編了一個劇本，必須預演給領導審查，但村裏有兩位領導，張領導指示男主角最後必須活，李領導卻指示男主角必須死去。團長為難萬分，編劇獻計，別怕，我寫備兩個結局，他們通常王不見王，只有一人會來審查，誰來了，我們就演他愛看的戲碼。團長點頭同意。

可是，人算不如天算，預演當夜，兩位領導都有興致前來觀看，團長急得團團轉，不知如何是好，編劇對他附耳低說了幾句，他便放心了。當戲演到接近結尾時，男主角中槍躺地，台後跑出一個臨時加插的醫生角色，檢查了男主角一會兒，向台下朗聲宣布﹕「不幸啊，我們的英雄中槍了，他雖然仍有呼吸，然而生死未卜，恐怕也是生不如死，簡直是不生不死﹗請准許我們把他抬回醫院，檢查一段時間再說吧﹗」

布幕於此落下，兩位領導都覺得滿意，含笑歸家。

所謂護法的窘境與醜態，或許正在於不知道如何找尋一種能令中央滿意的「檢查」結果，此亦充分顯示了其之所謂法律專家身分，並非忠於法律的專家，而只是忠於中央意旨以解釋法律的專家﹔董建華下台，意外地再次扯開了一批所謂護法的專家假面，讓他們被迫「陪葬」，不能不算是另一段可悲的歷史插曲。

對於董建華辭職，在「證病論」和「憲制論」足供啟示下，當然尚有不少政治謎題有待探解，譬如說，到底是誰逼其下台﹖為什麼逼其下台﹖何時決定趕其下台﹖坊間評論目前大多把焦點放置在胡錦濤身上，似乎忽略了曾慶紅所可能扮演的角色。

特區媒體常把國家副主席曾慶紅視為江系頭馬，但其實，他亦極獲胡錦濤信賴，可算是「亦江亦胡」的兩朝總管。可別忘了，曾慶紅之能夠進入政治局常委，正是由胡錦濤親自提名，胡錦濤此舉固然是賣情面給江澤民(相關新聞 - 網站)，但亦未嘗不是確需依賴曾慶紅以掌實權。曾慶紅之父曾山是眾所皆知的政治能臣，任職內務部長時，刻意把兒子帶在身邊，一起細讀故宮所存之明清檔案，共同研究官場權力之鬥爭權謀。曾慶紅當年跟隨江澤民到北京打江山，出謀獻策，先後襄助老江扳倒了「楊家將」、「北京幫」和「廣東幫」，如今，想必再次出招，催發了新上台的胡錦濤急急收拾香港殘局。

為什麼要這樣做﹖這恐怕不止跟董建華有關而更涉及對中央駐港機構的權力洗牌，以至希望藉此加強中央權力在特區的掌控與施展。在曾慶紅眼中，香港已是一個失控的特區，不止董建華有責，中央駐港機構的許多關鍵人員亦有責，不來一次大震盪，難以重振中央聲威，更難打響胡錦濤聲威。香港之變，其實亦是中央政治之變，胡錦濤新政，將由南方這個所謂國際城市開展。若這分析距離事實不遠，繼董建華之後，中央駐港機構亦必出現一番換血。

曾慶紅是中央最大號的king-maker，他只要輕輕動一下指頭，特區的耀武揚威的king-makers便被殺個手足無措﹔中央畢竟是中央，而特區，就注定「特」不了多久了。

馬家輝 資深傳媒人